2014年,孙雨琦大学毕业,在北京找到了一家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工作。第一天报到时,她有些讶异(但又不出意料)地发现,她坐在了一群男人堆里,“20人的小部门只有2个女生,在工位上,同事们都拿看珍稀动物的眼神盯着我”。

两年之后,孙雨琦因为怀孕停止了工作,时隔一年半,当她向老东家发出复工信号时,领导含糊其辞地拒绝了她。她迂回地通过同事得知领导担心已为人母的她不堪工作重负。这让孙雨琦不解又气愤,但同事随即以宽慰的口吻告知她,整个部门已经没有女生了。

孙雨琦的遭遇只是IT行业女性雇员现状的冰山一角。在这个被广泛认知为强度大、变革快、高度逻辑性,以及高薪的职业中,男性似乎比之女性更天然地适配。而当后者在怀孕成为母亲后,其通常被赋予的家庭职能无疑将她们从这个行业推得更远。

这一切甚至制造了一种毋庸辩驳的前话语模式:编程和计算机一类的工作本就属于男人。

充足的证据正在向人们展示女性从这个领域的逐步撤离,进而将这一角色让渡给男性。据全球咨询顾问公司埃森哲统计,1995-2016年,美国计算机行业女性劳动者占比从37%降至24%,如不采取措施,到2025年或将降至22%;在硅谷各大IT企业中,男性约占员工总数的70%。据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数据显示,美国IT企业薪资最高的管理者中女性仅占5%。

在英国,1997年的IT行业女性雇员比例在27%,十年之后,这一比例降至16%。国内的最新数据目前停留在2016年,互联网求职平台100offer在该年公布的中国互联网女性工程师工作报告显示,过去一年,男性程序员的注册人数是女性程序员的近4倍。无论是Java还是前端,女程序员的薪资均低于男程序员10%以上。

这并不是一个全然新鲜的话题。如今,职场女性仍会因社会成见或家庭束缚遭遇大量的“玻璃天花板”,人们似乎有理由相信,在任何层面上都更愿意变革和标新立异的科技界会在多元化方面做出表率,但事实并非如此,甚至恰恰相反。IT行业是何时、又是如何被附着性别色彩?弥漫在这一行业话语中的男性崇拜意味着什么?而当男性对IT业的掌控已成既定之际,女性是否应当,又该在何种程度冲击这一现状?

从“女性主导”到“男性战场”:科技怪才是如何产生的?

印第安纳大学教授内森•恩斯门格专门从事计算的社会和历史研究,他的著作“电脑小子接管了一切”(The Computer Boys Take Over)旨在探究IT行业的起源,从中可以清晰的一窥这一行业是如何从最初的女性掌控,进而在演进中逐渐男性化的。

二战催生的众多科技成果之一便是计算机,给第一台电子计算机编程是女性,这台计算机大名鼎鼎,出现在各大历史课本中,叫ENIAC,但几乎没有历史书提到给它编程的六名女性。

在当时,“程序”的概念尚未出现。Kay McNulty、Betty Jennings、Betty Snyder、Marlyn escoff、Fran Bilas和Ruth Lichterman这六位女性被录用负责设定ENIAC进行方案计算。更具体地说,他们是在教计算机如何计算武器的轨迹,如何在实地被士兵使用。

在ENIAC工作的女性/Wikimedia Commons

其时人们认为,计算机的“设置”是非常机械化的过程,一旦实施计划制定出来,编程就是循章办事,由这些女性经由简单的计算完成。因此这项工作被视为手工作业和体力活,而非科学和高科技。女性被称作“操作员”或“编码者”。

据恩斯门格称,这些名词变得和机械、手工业以及女性都有相当紧密的联系。甚至在20世纪50年代建立了“程序员”一词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编码器”仍然有消极地位和性别内涵,男性程序员也试图远离它。

这一期间,程序员行业发生了两大变化。一是男性回来工作了;二是伴随计算机的快速迭代,从最初的ENIAC 到比它更先进的Univac,再到IBM 的大型机,机器性能越好,对软件程序的需求愈大。

尽管如此,在之后的二十余年里,女性程序员还是十分普遍的存在。1967 年,《时尚COSMO》杂志刊登了一篇名为《计算机女孩》的文章,并在一种朝气蓬勃的语调中宣称,“现在耀眼的大计算机来了,一起到来的还有女性的新职业:编程。”

直到上世纪60-70年代,许多人还认为计算机编程是年轻女性的自然职业选择。与其他职业相比,该领域为女性提供了更好的工作机会。正如计算机科学家格雷斯·霍珀博士所说,“编程‘就像计划一顿晚餐’,你必须提前计划好每一件事,这样当你需要的时候它就准备好了,因而在计算机编程方面,女人是‘天生的’”。

计算机机械协会(Association for Computing Machinery)的教育主管詹姆斯·亚当斯对此表示了赞同:“除了教学,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领域能给女性提供这么多机会。”

1967年,《时尚COSMO》杂志刊登文章《计算机女孩》/Siliconrepublic

需要指出的是,这并非过去的经理们比现在更尊重女性。他们只是认为,计算机编程是一件如同打字或归档般容易的事情。因此,女性编写软件、编程,甚至告诉男性同事如何改进硬件。(事实证明,编程是件难事,女性实际上和男性一样擅长编程。) 最早的女性程序员之一珍·巴蒂克曾表示,如果ENIAC的管理员已经知道,编程在计算机功能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编程又是那么的复杂,他们可能更加不愿意给女性提供这样一个重要角色。

随着计算机革命的狂飙突进,软件开发的难度逐渐被广泛认识。其时,有媒体报道水手1号金星探测器因脱离航向而摧毁。尽管很难有证据说明此次失误与编程的直接关系,但类似的故事强化了这种看法,即编程是如此容易出错,只有雇用最熟练的程序员才能更好地完成工作。

问题在于,没有企业主能真正地搞明白这个全新的行业需要何种技能,他们只是对“错误”感到恐慌,并清楚地知道需要招募优秀的程序员。

因而从上世纪70年代,IBM和系统开发公司(SDC)等制造商的招募测试成了这一行业定性的开端。这几家标杆公司使用能力测试和心理特征来识别程序员。这些测试大多强调数学技能(尽管几乎没有证据表明这些技能在数据处理中很重要)。而在心理分析方面,一组颇为吊诡的研究发现,不管是男是女,程序员都表现出了“对人不感兴趣”的特质。

斯坦福大学一名研究种族与性别的学者布伦达·弗兰克向人们解释了这类测试是如何导向性别歧视,从而使得“计算机男”成功取代了“计算机女孩”:“男性认识到这一行业可以给他们带来的巨大获益,他们想要把这项工作从‘女性工种’中剥离出来,于是他们建立了专业协会,阻止雇佣妇女。广告开始将女性员工与错误和低效联系起来。他们为招聘设置了数学谜题,让上过数学课的男性攫取优势,进而设立旨在寻找理想编程员的性格测试。

根据测试开发人员的说法,成功的程序员通常表现出“对人不感兴趣”,且对“需要密切互动的活动”极度反感。正是这些个性特征,形成了我们对‘科学男怪才’的刻板印象。”

正是在这种人才初选机制下,数学优异、非社交性逐渐构成了大众对IT业的普遍认知,催生了程序员群体中的大量男性雇员;这反过来又强化了普遍的看法,即程序员应该是男性、非社交、数学专业的。男性性格特质与固有的编程能力的结合,随即构成了IT行业最为突出的文化特质。

而女性,在这种新常态的大环境下,逐渐被视为特例或边缘性的存在,由最初IT行业的中心角色,一步步退出了历史舞台。

社会建构与被迫退出:女性真的对IT业不感兴趣吗?

然而有更多的女性表示,她们并非是被性别挡在门外,相反,她们对计算机领域毫不感冒。2009年,美国质量学会对8-17岁的年轻人进行了一项调查,结果显示,24%的男生对编程感兴趣,只有5%的女生对编程表达了兴趣。另一项民意调查发现,在13-17岁的男生中,有74%的人认为计算机科学对他们来说是不错的专业,而这一比例在女生中仅有32%。

这项研究进而得出,从青春期早期开始,女孩对数学或计算机科学的兴趣就不如男孩。这是导致更少女性进入IT领域的天然成因。

然而事实上,对某一职业的兴趣通常受到诸多因素左右,其中很重要一点,在于个体是否确信自己将在该领域取得成功。美国大学女性联合会(AAUW)的研究表明,在过去数学成绩相当的情况下,女孩对自己数学能力的评估普遍低于男孩。在这些科目上,男孩通常被“预设”为是优秀的。女性更倾向于认为自己会在职业能力上差强人意,因此较少表现出对该职业的兴趣。

研究继续指出,这种评价机制主要在中学时期凸显。男生对计算机知识技能的自信、“权威性”和水平进一步上升,女生在这方面的兴趣和自信进一步下降。“计算机科学课程一贯基于并反映男生的兴趣和经验程度,女生则像是不知如何融入的‘外人’”。女生在与男生一起学习计算机课程时感到困扰,她们的能力被质疑、作业被批评或嘲笑,或因男生的一些不当行为而无法集中精神;在与计算机相关的、男性主导的情境下,女性常遭遇恶意言语攻击、不礼貌的评论或有敌意的行为。

与此同时,文化规训下的性别角色构造同样影响着职业兴趣。2005年对儿童职业发展的一项回顾发现,儿童——尤其是女童——形成了一种信念,即她们无法从事特定的职业,因为这些职业并不符合她们的性别。

这类信念往往是在家庭中最先被构建起来的。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育与信息研究学院高级研究员简·马戈利斯等人在《俱乐部揭秘:计算机科学中的女性》一书中谈到,对美国某高校计算机科学系学生的访谈发现,男生接触编程的时间较早,在摸索过程中形成了对计算机的熟悉感、掌控感。

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启蒙者通常就是家长——后者经常作为将男童和女童区分成两个独特类别的践行者出现——他们倾向于认为,比起女孩,男孩理应在逻辑、数学和计算机领域有所建树,从而使得男性在获取相关资源方面天然地取得了性别优势。

这一点通常被用以解释,为什么家用电脑在80年代的崛起与女性计算机科学学生的显著下降相吻合。不像是女性人数在医学、法学、物理学中一直增长,这张令人咋舌的曲线图生动地表明女性是如何从IT领域撤退的:一些足够优越的家庭在孩子开始大学学习前就拥有了电脑,而这一特权群体主要是男性。在当时美国家庭的文学描述中,不止一个关于电脑被锁在弟弟房间、姐姐只有在得到允许后才能操作电脑的故事。

上图代表了从 1965 年至 2015 年美国女性在高校不同专业人数的变化。红色曲线为计算机学科女性数量

在一套完整的社会性别组织安排下,女性是“理应”对计算机和数学表现得兴致索然的。美国匹兹堡大学商业法教授道格拉斯·M·布兰森在其新书《女性是信息技术行业的未来:如何实现性别多样性》中谈到,人们对这个行业的大量年轻男性从业者有着“书呆子”或“科技怪人”的刻板印象,而女性通常不希望(或者说社会投射的期望不希望)自己的外在形象是这样的。

一个女性,若在计算机和数学领域展现出极大天赋,往往会被外界附着上某种“男性气质”,从而偏离了社会对其角色的既定认知:她们理应从事人文的、与人为善的、强度更低、或是繁琐且重复的边缘性工作。这种“理所应当”在女性所处的家庭、学校和社会环境干预下被强化,进而被大部分女性内化成自我规训。而无论这种观念是多么的站不住脚,人们总是会从既定的观念中获得满足。

对于那些已经进入了这一行业的女性而言,面临的将是另一重困难:作为家庭职责的主要承包者,女性被赋予的家庭责任和存在于IT行业的惊人工作强度在现实中往往难以兼容。很多科技公司保持着长期流行的企业文化——超长的工作时间和死板的工作方式。

就在两个月前,杭州电商公司有赞在年会上宣布了一系列突破底线的公司制度,包括实行“996”工作制,所有加班以无偿为前提,每月至少169个小时。有赞高管甚至举例称“工作家庭平衡不好可以离婚”,引发舆论一阵哗然。可以想见的是,在家庭职能分配依旧不公的当下,以扭曲的高强度为导向的科技公司将迫使女性率先离场。

而另一种普遍但有失偏颇的看法认为,IT业发展太快,女性如果因为生育缘故离开一年,就跟不上它的发展了。克兰菲尔德大学企业多样化管理高级讲师瓦尔•辛格指出:“在与女性闲谈当中,可以听到一种观点:刚开始的时候,她们太年轻,然后突然之间她们又太老了。”

女性为何应该进入IT业:关乎经济、社会变革话语权,以及根深蒂固的女性偏见

尽管在全球范围内,IT行业的性别构成失衡已经被诟病多时。但一种声音认为,这根本无伤大雅:如果女性在护士或教师领域占领绝对高地,而男性希望从事IT业工作,为什么不随他们去呢?而非要执着于“多元化”的问题?

Intellect的项目经理卡丽•哈特奈尔称,这个问题关系重大:“这不再是性别鸿沟问题,它关乎西方经济体如何保持竞争力”。她指出,从经济层面上讲,IT行业作为最重要的行业之一,没有道理去削减它的可用人才库。

领英人力资源负责人张竞义在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更多女性进入IT行业,带来的首要利好是更加丰富的人才储备。“目前,数据驱动业务发展成为当今大势,IT行业的当下人才缺口仍然存在,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这一领域进行学习并就业,是缓解当下人才压力的重要方式之一。”

这样的共识正是基于IT行业与日俱增的资本价值:2016年,中国信息通讯研究院发表的白皮书显示,中国数字经济总量达到22.6万亿元,占GDP比重超过30%。以阿里巴巴和腾讯为首的中国科技公司年营收额已超过千亿;在美国,IT企业在证券市场上的资本价值于2017年已超过3.8万亿美元。

全球范围内,IT产业对经济增长、科技创新、就业都起着巨大的拉动作用。这种蓬勃的现状恰恰让一种反向逻辑也相应成立:女性若在这一领域缺位,她们丧失的不仅是更大的就业机会,还有经济分配体系中的主动权。

而在另一方面,女性一步步停止编程,也在一定程度上将数字化变革的话语权拱手出让。微博上一位知名教育博主斌叔儿童编程就谈到,目前几乎所有的系统都由软件控制,在决定系统设计里的女性人员比例过少,会导致偏向女性利益的设计更少。

一个引发舆论震动的案例是屡禁不绝的滴滴安全事故。据不完全统计,过去四年,滴滴司机性侵、性骚扰事件至少有50起,其中有53名受害者为女性。在这一类“致命顺风车”的背后,滴滴被指摘系统带有明显的安全疏漏,以及色情化女性的倾向,包括司机在接单后可以从平台了解客户的性别、相貌、职业、穿着,针对司乘的异性社交设计等。这名博主提到,如果这类公司中有更多女性工程师和女性管理者,或许将在设计环节有效介入女性视角,并在可能的程度上减少企业以女性为素材,攫取流量价值的恶意行为。

国内网约车巨头滴滴出行因2018年的两起女性乘客遇害案,被指在系统设计上有重大疏漏。/视觉中国

除去上述有形的现实意义,当我们仔细回溯IT行业的性别化演进史时,会发现针对职业女性的话语模式并没有任何改观。事实上,编程从起步时的女性职业,到后来转变为男性主宰,这一性别分工层面的位置更替在本质上仍然是对职场女性根深蒂固的偏见:她们理应承担替代性强、更为边缘化的简单职位,从而将复杂度更高、强度更大、更具有资本创造力的工作让与男性。

通过加深两性生物性差异(男女智识、大脑运作方式的不同),进而将这种社会分工安排合理化。最后,经由对女性在生育和家庭职责上的确认,这类行业的男性属性被彻底固定。

这就是在当下环境中,观察者们一再呼吁科技企业为女性提供平等的文化环境,并鼓励更多女性进入IT业的另一层原因。“从个体角度而言,每个女性在自己所接受的教育及成长过程中,培养出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在这些特定领域与男性可以做到同样优秀十分重要,这将是破除职场性别不平等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步。” 张竞义说道。

而正如《哈佛商业评论》在一篇关于IT业女性的专访中称,实际上,女性在IT行业,甚至包括整个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领域,都面临严峻挑战和多重偏见,导致这些行业的女性比例和待遇迟迟得不到提高。

长达40年的社会科学研究表明,如果不对女性员工的偏见加以制止,这将继续渗透到人们观念中,而且人们会认为自己就在奉行贤能主义,因而更加不会采取行动,破除偏见。